Hickory Pit燒烤店位于加州圣何塞市的一個不起眼的街區，看上去不像一個適合推心置腹的好地方。餐廳外立面是混凝土外殼，里面別有洞天，頗有上世紀50年代的風格：一排排的小攤點裝飾著糖果粉和藍色的塑料，貼面臺面，熒光燈。

斯蒂夫?沃茲尼亞克(Steve Wozniak)看上去很自在。這并不奇怪，因為他最近在這里逗留了很長時間。這兒不大好找人，一不小心就會錯過這位硅谷傳奇工程師。一位服務員指著大廳的后面，但是我只看見兩個男人彎著腰，擺弄著兩個連在一起的手持設備。他們剛剛用完的聚苯乙烯餐盒放在桌子上，里面還有吃剩的肋條。

服務員堅持說沃茲(大家都這么叫他)就在那里，我再次過去看了一眼，原來其中一個玩手持設備的人就是他。只是他已經吃過了。沃茲尼亞克連忙解釋道，他和他的朋友正在玩俄羅斯方塊。他問我知道他曾經是俄羅斯方塊的世界冠軍嗎？又問我玩過打磚塊游戲breakout嗎？這是他為雅達利(Atari)公司設計的，那時候電子游戲還不是用軟件寫的，是直接燒制到機器的硬件里。他馬上又開始描述早期電路的工作原理，回憶他當年花了四天四夜終于把所有的點位都放到屏幕上正確的位置。

“你得把所有芯片上的線路都連好，這樣芯片就會交替地出現一、零、一、零、噠、噠、噠、噠”他一邊敲，一邊說，仿佛回到了上世紀70年代。

這個沉醉其中的工程師須發已經略有斑白，胸毛從黃色的T恤上露出來。他就是蘋果神話的另一半。雖然喬布斯(Steve Jobs)更有名，但是沃茲尼亞克一樣也是硅谷的傳奇。

他曾經是——現在也還是——技術宅男中的極品，硅谷程序員心目中永遠的大胡子巫師。計算機工業早期的輝煌，正是源自他少年時對電子的熱愛。1976年，他單槍匹馬設計的蘋果二代(Apple II)，被很多人認為是近幾十年來最出色的工程成就，開創了臺式機和筆記本電腦進入千家萬戶的新時代。他和喬布斯也因此成為大明星和千萬富豪，幾乎在一夜之間開啟了個人電腦的革命。

我們坐在一起是因為沃茲尼亞克最近寫了回憶錄。準確地說，是他口述，一位新聞界的朋友吉娜?史密斯(Gina Smith)執筆。他說自己已經連續50天坐在同樣的位置和史密斯一同探討文字了。聽到這兒，我腦海里馬上浮現出了兩人吃過的、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肋條。

那喬布斯對沃茲尼亞克描述的這段硅谷歷史怎么看呢？喬布斯比沃茲尼亞克小四歲，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喬布斯還在上高中。“根據我的理解，他讀了之后，覺得我把他寫成了一個混球。”沃茲尼亞克說到。

我理解喬布斯的心情。沃茲尼亞克在《我是沃茲：從宅男程序員到偶像》中提到一件事：在經過多個日夜的奮戰之后，沃茲終于設計出了史上第一款大熱的電子游戲Breakout，喬布斯把這個游戲以700美元賣給了雅達利公司，分給了沃茲一半。后來沃茲發現雅達利實際上給了喬布斯幾千美元，喬布斯欺騙了自己的朋友。

沃茲尼亞克也不是特別在乎喬布斯的感受。“史蒂夫有時候挺招人煩的，”他回憶起兩人在蘋果合作了十年，直到1985年分別離開了蘋果。“他有時很討厭。別人開會的時候他會突然走進來說，得了吧，都是一堆垃圾，你們別做這個了。然后他就走出去，扭臉又說，你們都是傻逼。”

為了防止讀者誤解沃茲尼亞克的意思，我得申明一下他說話一貫帶有工程師固有的直率，甚至天真。他曾經抱怨被斷章取義，不過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他時常口無遮攔。

為了找補回來，他又談起了書中的內容，“我確信我在書中說了一些喬布斯的好話，不過我記不住了。”實際上他記得，不過這不足以抵消他對喬布斯的嘲弄。 服務員已經給我們的涼茶添了三次水了，我們再也不能拖著不點菜了。來這種地方，你就顧不得自己的膽固醇水平了。我本來想要一個整份肋排，還是作罷了，只點了一個小份。沃茲尼亞克想點一份甜橙派，但是服務員說沒有了，他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只好要了櫻桃派。

當你聽沃茲尼亞克說話時，你很快就會意識到他跟上了年紀的搖滾明星沒什么兩樣，都渴望重溫過去的輝煌。在我們見面的頭一個小時中，他不厭其煩地回顧了從11歲開始時做過的各種電子項目：電阻器、閃爍的燈泡和焊接線。

他是工程師中的工程師。在他心目中，歷史上的所有大事小情都是他這樣的人做出的技術選擇導致的直接和唯一結果。如果你問任何一個商科學生，蘋果為什么沒有保持住早期在個人電腦的領先優勢，你會被告知是因為沒有把技術授權給其他電腦制造商，這個商業決策的失誤給微軟留下了機會，他們為“開放”的IBM個人電腦開發操作系統軟件，贏得了市場。但是在沃茲尼亞克看來，蘋果失敗的唯一原因是蘋果二代（他的杰作）的下一代產品在技術上的缺陷。

在他的描述中，他開發的電腦是電子行業黃金時代的巔峰之作。那個時候，一個人秉持著做出最好作品的理念，就可以改變整個計算機行業的歷史。他做出蘋果二代只花了三個月時間。如果一個人就能做出這樣的成就，那么接下來的這么多年科技行業上為什么再無可以媲美的建樹呢？

“我們在制造電腦的時候，總是認為人比技術更重要，”他說，這樣就產生了很多bug和設計糟糕的產品，制造出來的機器對于用戶錯誤操作的各種可能性也考慮不周。“我很確定，蘋果和世界上其他公司一樣，都失去了成功的秘訣。”

哪兒出了問題？在沃茲尼亞克有些過于簡單的世界觀看來，是由于工程師的主導地位被商人取代了。個人電腦行業開始進入低迷的原因？“沒有好的、扎實的測試體系。沒有好好關注產品。基本上是商業利益說了算。”

菜上來了，肋條的味道出人意料地好。配菜是橡木烤玉米和煙熏豆子，卻令人難以下咽。我羨慕地看著沃茲尼亞克盤中厚厚的櫻桃派。

沃茲尼亞克逐漸進入主題。在他的故事中，工程師是唯一的英雄，是締造者。這個人“想出了所有的主意，寫出了程序，把它展示給別人，又添加畫龍點睛的奇妙功能”。

在這個理想的世界中——這仍是硅谷很多工程師的理想——這位英雄工程師還是一個藝術家。

“這就像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沃茲尼亞克說，“它是一種藝術。當它成為我的一部分，我就會盡力讓它變得完美。我記得當我[為蘋果二代]做軟盤板的時候，我自己來把它固定到主板上，總是搞不定。我連續干了兩周，每天都干到凌晨四點。當我終于做完的時候，我意識到如果我用另外一種方法來設計電路，主板上只需要有五個洞，而不是八個。所以我把所有的東西都拆了，從頭做起。用戶是看不見洞的。但是這對我來說很重要。這是我的一部分。就好像我的身體一樣。”

“在那個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做的。”

這似乎有點自我神化的成分。但是如果這是一種幻覺，硅谷的人似乎都信這個：一個工程師加一個好主意就可以改變世界。沃茲尼亞克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金錢可以改變龐大產業如個人電腦的格局，但是不能阻止下一個英雄工程師實現他的夢想。

“嘗試和尋找新東西是人的天性，人的頭腦就是干這個的，”沃茲尼亞克說，“我們自己天生就有好奇心。可以讓世界變得更好的新想法無處不在，但是你拿一大筆錢給一個聰明的工程師，他倒不一定能做出好的東西。”

現在是以谷歌為首的這一代公司大顯身手的時代了。對于沃茲尼亞克個人來說，當初的那種臻于完美的技術狀態再也沒能重現。喬布斯后來回到了蘋果，引領了蘋果公司的強勁復蘇。而沃茲尼亞克也嘗試過一些別的事業，比如萬能家用遙控器、寵物和個人物品追蹤器，都以失敗告終。

這些年來，他從事過音樂會推廣和慈善工作，有八年時間給10歲的孩子們上課。對于這段時光，他聲稱自己很滿意。不過他還是非常渴望回到個人電腦革命的中心舞臺，畢竟他是最早的發起者之一。

“我很希望能參與一些[蘋果公司的]事情。但是我覺得史蒂夫不會喜歡這個，”他也承認自己對計算機系統設計的知識已經有些跟不上時代了。這讓人很難不產生這樣的感覺：盡管這兩人的過去是那樣不可分割，沃茲尼亞克現在的角色更像偶然造訪的同窗舊友或寒酸親戚，略讓人尷尬；你得強裝笑容來敷衍他。

關于他最近創辦的一個企業，他說，“一個朋友跟我說，嘿，你得把史蒂夫放到董事會，或者讓他幫點忙。”喬布斯很快就回應了：“不。”喬布斯也受邀為沃茲尼亞克的新書撰寫前言，還是拒絕。

下午4點，午餐時間早過了。自承為“工具控”的沃茲尼亞克起身到餐廳的后門取他的賽格威(Segway)電動車。這是一種自我平衡的兩輪電動車，一度被硅谷人士捧為將要改變交通格局的機器。多年過去了，這仍然只是一個新奇的玩具。

現在還沒到日落的時候，但是看著沃茲尼亞克站在這個奇怪的機器上準備西行，夕陽西下的感覺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