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一葉落知天下秋。先從一個場景說起。
2009年9月10號晚,阿里巴巴集團在2萬人聚集的杭州黃龍體育場搞十周年慶典。場上表演,是裝扮古怪的馬云和來自五大洲的員工。嘉賓臺上看戲的高朋滿座,有比如萬通馮侖、復星郭廣昌、新東方俞敏洪、北大教授周其仁、文化名人于丹。一面是中國重量級互聯網公司的“鬧騰”,一面是中國重量級商業和學界領袖的“反應”。有幸見識到這一幕,我下面要說的是:新銳與傳統之間,有一道深深溝壑。
開場前,馬云獨自一人進場旋退,全場立即歡聲如雷。紅旗招展,棍棒林立。這一天也是其45歲生日,馬云之張揚,粉絲之瘋狂,令某些嘉賓坐不住了,有位老者說:“我高興不起來,不知為什么。”馬云宣布未來10年計劃:“讓1億人就業、給10億人供應產品”。有人驚呼:要是人手一票,馬云可以當聯合國秘書長了!馬云要“為1000萬中小企業服務、提供一萬億金融信貸”。有人皺眉:看來央行要擔心了。最后講“新商業文明”,用互聯網平臺顛覆兩百年的傳統工業秩序。有人笑說:下次郭會長(郭廣昌是上海浙商商會會長,馬云是執行副會長)辦慶典,只能講“宇宙文明”了。
看客的憂心和戲謔,馬云聽不到,心里卻知道。他在臺上說:“我知道會有嘲笑,但我不追求被記住。”馬云的話,看客都聽到,但憂心決不會就此打住。這是怎樣一種反差?在馬云和看客之間,也在互聯網和傳統商業之間。
互聯網的風格和互聯網人的遠見,常識難以理解,傳統智慧難以駕馭。這些風格未必成熟、遠見未必成真,卻極真實。其真實的土壤,來自于這個行業10余年歷史,幾十家海外上市公司和其總計3000億美金的市值,兩任中國首富,和一大群正在對新聞、旅游、廣告、出版、貿易、影視等等傳統產業進行整合的新生力量。
下面從兩個方面,嘗試為互聯網定一個歷史坐標:第一,顛覆的力量。第二,整合的工具。馬云說不追求被記住,但互聯網一定會被記住。當那么多老貴族都看不明白他在做什么、為什么這么做的時候,你可以想象,這個產業孕育的力量對于“戴著鐐銬跳舞”的傳統中國商業是多么“怪異”。
顛覆的力量1:龔虹嘉、丁磊、柳傳志
講一個老創業家的故事,他切身體驗了有互聯網和沒有互聯網兩個年代。
從94年創立中國收音機第一品牌“德生”以來,龔虹嘉至少創立和投資20家公司。比如德康,98年和亞信合并,后來成為第一家到納斯達克上市的中國概念股;海康威視,占國內視頻監控70%的市場;握奇,全球TOP10的智能卡應用開發商;富年科技,入選《福布斯》全球7家“2004電子先鋒”的唯一亞洲公司。IDG稱其為“中國最優秀的天使投資人”。
龔虹嘉把自己的商業生涯以2002年為界分成兩段。94-02年,靠自有積蓄,做傳統實業,在中國商業“主流”之外。
“上個世紀90年代,看著小很多、你都瞧不上的公司能輕易獲得銀行貸款、上市圈錢、從政府那里拿到資助,人的觀念就會扭曲。你會懷疑自己錯了,如果你不認同,就會被邊緣化。”國內股票很高的時候,龔虹嘉說“這樣的公司就能把股民騙成這樣,窮困一生也認了”。龔虹嘉被罵作瘋子,“不懂國情”。從那時,龔虹嘉就在一條被他認為是“非主流,邊緣化”的道路上行走,充滿坎坷,并且孤獨。
偶然機緣,龔虹嘉在97年認識丁磊。當時剛從杭州電信局離職的這個毛頭小伙拒絕了龔虹嘉的聘請,只身到廣州創辦網易。99年,網易融到海外風險投資,2000年上市,02年走過泡沫后開始盈利,04年丁磊成中國首富。
丁磊不屈不撓追逐互聯網的信念在后來激起龔虹嘉的共鳴。即使看著網易起起伏伏、丁磊跌跌撞撞,龔虹嘉一直認定其意義。“中國80%以上的創業家,都是靠關系獲得一些資源的壟斷來達到成功,長久以來,中國的創業家階層談來談去都離不開這些東西。”龔虹嘉說,“因為有了互聯網,有了納斯達克,有了海外風險投資,理念和價值觀才出現多元化。”
就當土鱉丁磊在悶頭為中國人開發第一個免費電子郵件的時候,一個MIT畢業的博士海龜拿著第一筆風險投資回國創立了搜狐,并且包著頭巾、穿著運動衣、頂著閃光燈在天安門前玩了一趟滑板!這就是前衛的張朝陽,做了件靦腆丁磊做不到的事:把一個全新形象傳遞給中國大眾。哦,中國人似乎一下對互聯網、創業、風險投資這些新名詞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帶勁,新鮮,有誘惑力。
這個印象應該是模糊的,但肯定打破了大眾腦袋里的條條框框。第一,剛畢業的年輕人也可以開公司。他只要有想法、敢干,就有人送上大把鈔票。第二,老板不一定西裝革履、每日操勞,而可以運動衣、玩滑板。第三,成功人士不一定肥頭碩耳、大腹便便,而可以身形瘦削,臉上有明顯的青春痘遺跡。
互聯網令龔虹嘉熱血澎湃,丁磊張朝陽這些年輕人為他證明了自己一直苦尋的價值。“網易們的成功非常偉大,陽光做法博得陽光財富。不靠收買誰壟斷誰,就憑自己的創新和膽識。”龔虹嘉認為,通過互聯網創新,經過海外資本嫁接,使邊緣的社會價值觀慢慢回到社會主流。“這對整個社會的進步非常巨大,我們和我們的后代都會沿著這么一種思路去認識和塑造這個世界。”
2002年,龔虹嘉斬斷前緣,淡出過去創立的公司;創立富年科技,引進風險投資,進軍移動互聯網。這時,互聯網在中國商界還不主流。不過龔虹嘉相信,一定會成為主流。
什么是互聯網重新定義的主流?
與傳統體制沒有瓜葛,一降生就和西方資本市場相連,遵照其規則行事,致力于創新。哺育像丁磊這樣的“第一代陽光富豪”:起步時無社會背景、赤手空拳打天下,“賺的每一分錢都是干凈的”。諸如風險投資這樣的創新體系、期權這樣的激勵制度、CEO/CFO/COO的權力制衡安排,都是經由互聯網從西方引入中國的。
作為參照,我們不妨回想一下“戴著鐐銬跳舞”的上一代。長虹的倪潤峰、華晨的仰融,都因為產權問題而釀成悲劇。張瑞敏從來謹小慎微、任正非至今沒讓華為上市,各有各的苦處和“原罪”。擅長“拐大彎”的柳傳志,剛剛解決聯想控股的產權問題,但用了整整25年。
不客氣的說,老一輩已經成為歷史,不再是中國商業的生命力所在。一旦當上面提及的“新主流”基因經由互聯網被中國人接受,傳遞到更廣泛領域,就會不斷繁殖互聯網式的成功。在今天,這套規則哺育出來的企業正在成為中國商業主流。比如連鎖業的如家、新媒體的分眾、新能源的無錫尚德,以及更為廣泛的生物科技、環境保護等產業。
顛覆的力量2:上海企業家的命運流轉
自1978年算起的改革開放頭二十年,本土崛起的產業領頭羊無一出自經濟重鎮上海。聯想、國美出自北京,海爾、長虹、TCL出自山東、四川、廣東,華為、中興、招行、平安、萬科皆出自特區深圳。它們托出柳傳志、張瑞敏、倪潤峰、任正非、王石這些中國企業界“教父”。上海交了白卷。
有人總結原因,歸結于上海人性格里的“落后”基因。第一,上海人膽小。沒“膽量”抓住改革開放初期的血腥機會。第二,上海人愛算計,不適合那個時代粗放、激進的經營風格。第三,普遍崇洋媚外,對本土企業不重視。
改革頭二十年算是中國商業發展的“草莽年代”,遍地機會,游戲規則沒能及時建立,成就了一批不怕風險、敢于賭博的草莽英雄。一位商界大佬這樣形容:“北京的資源型企業家,找個靠山就敢干;而廣東的機會型企業家,找個空子就敢鉆。”上海人兩樣都不敢。
那個機會轉瞬即逝的年代,斤斤計較的上海人總在“計算和權衡”中失掉機會。他們還在盤算“賺錢之后,你分多少,我分多少”的時候,“只要能賺錢,甭管怎么分”的外地人早就沖上去。“崇洋媚外”心態直接導致一大批上海精英在80、90年代留學海外,失掉那個年代一夜暴富的機會。
但這套邏輯在互聯網面前嘎然而止。99年,陳天橋創立盛大,梁建章等人創立攜程。這兩家由上海人在上海創立的企業,各自創新了一種商業模式,開辟出兩個全新產業,短短5年就登陸納斯達克,成為中國商界的明星。上海人“膽小、算計”等性格基因并無改變。不同在于,這些原先制約其成功的“缺點”被陳天橋們用到互聯網上,變成“優勢”。
第一,以互聯網為首的新經濟模式在西方風險投資的直接推動下進入中國。這令上海人如魚得水。風險投資的本質是由第三方資本為創新買單,為創新者承擔風險。這種體制天然的最大受益者,就是“不愿承擔風險,總要留有后路”的上海人。
改革之初,中國本土有兩股具有巨大勢能的資源:計劃經濟體制下積聚起來的“行政”力量,以及13億人口、廣袤土地及自然資源的“物質”能量。江浙為首的草根民企抓住后者成就了“中國制造”,大型央企以及金融、地產企業通過依附于“行政”力量成就了中石油等一批國字頭“世界500強”。
新千年,借道互聯網進入中國的西方風險投資成為“第三股”具有巨大能量的資源,抓住這一股的,正有最與國際接軌的“上海派”。盛大和攜程,都是分別從韓國和美國借鑒到網絡游戲和在線訂票的基本運營模式,并加入本土改良。
第二,互聯網獨立于“體制”外,受西方資本監督,遵守現代企業規則,運作透明。這一套完善的游戲規則,使得守規矩、講原則的職業精英更適合生長。“膽小”不再是劣勢,由于膽小而培養出來的規則感開始顯露生命力。
攜程聯合創始人季琦說,“膽大”不是目的,通過膽大把企業“搞大”才是目的;以前只有膽大才能“搞大”,現在膽小、聽話、守規則也能“搞大”,那為什么還要膽大?相反那些習慣了膽大的人對逐漸完備的規則和產業缺乏適應。從牟其中開始,到唐萬新、顧雛軍、黃宏生、黃光裕,包括“上海首富”周正毅,接連的牢獄之災即源于此。所謂世易時移。
第三,互聯網業的本質是服務,并且網上免費產品泛濫,導致供大于求,逼迫企業發展由外向和粗放型往內向和集約型轉變。精細化管理取代價格戰、成本戰、關系戰,成為競爭核心。而斤斤計較的上海人有精細化運作的天然傾向。所謂“斤斤”計較,表明計較到了“量化”的程度,要拿秤來,一斤一兩算清楚。而量化管理的概念在以往的中國企業界大為不夠。沈南鵬認為,斤斤計較所體現出的嚴謹與西方社會嚴格的契約精神有相通之處,而“契約精神是商業社會最根本的基礎”。
這就是上海人能借道互聯網崛起的幾點本質。但我們當然不能局限于上海。實際上,隨互聯網而崛起的新一代企業家如丁磊、馬化騰、陳天橋、李彥宏,無論來自哪里,都具有類似品質。這些品質,跟柳傳志、任正非、王石等老一輩截然相反。如下是一個對比:
1. 核心素質。老一輩是:眼光、膽魄、個人英雄。新一輩是:管理能力、執行能力、團隊精神。
2. 起始資金。老一輩是靠:原始積累和國家資源。新一輩是靠:風險投資。
3. 個人特點。老一輩是:學歷低、草根型,強調綜合素質、政治智慧。新一輩是:高學歷、知識型;強調職業素質、相對單純。
4. 創業時間。老一輩一般是40歲事業起步,10年成功;而新一輩大多在30歲之前創業,三五年就公司上市。
5. 學習方式。老一輩:實踐出真知,摸著石頭過河。新一輩:學習出真知,擅長模仿榜樣、借鑒西方。
6. 產品方式。老一輩是:不斷提高品質,追求更好;think better。新一輩是:找出差異性,追求更新;think difference。
7. 企業路徑。老一輩是:貿易-制造-創新-品牌-產業整合-資本平臺,一步一步進階。新一輩:一開始就借助資本力量,把創新、品牌、產業整合等同步融合。
8. 企業類型。老一輩:資源型、機會型、投機型。新一輩:創新型、管理型。
9. 市場環境。老一輩:Made in China,出口導向。新一輩:Consuming in China,國內市場導向。
10. 企業發展。老一輩:注重已有的積累,跟隨資源的流向。新一輩:跟隨市場,主動配置資源。